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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流年】谁能让牡丹开成玫瑰(短篇小说)

来源: 多读文学网 时间:2022-04-29

高中毕业那年,我刚放松紧绷的弦,准备心情愉快地踏进大学校门时,母亲思索着,仿佛在用镊子挑拣合适的词语,然后掷地有声的抛到我面前:大学生活你可以喘口气放松紧绷的神经啦,今后什么事都由你自己做主,我不再干涉你。只是,有一点我得申明一下,交什么样的男朋友随你的便,但绝对不能和一个老家在农村的男人结婚!

并不是母亲对农村人有偏见,而是父亲的农村老家把她折腾怕了。其实,只要追溯到上一代,母亲也是农民的后代,我姥姥就出生在农村,后来考取大学才离开那个江南水乡的。我母亲小时候还在那个江南农村生活过五六年,那时因姥姥生下舅舅后,实在没法照顾两个孩子,就把母亲送回了江南老家。后来,要不是农村教育实在太差,母亲恐怕就被姥姥留在那里上学了。但那时的母亲已经习惯农村的生活,对那种生活有了深厚的感情,离开时,还舍不得呢,哭得撕心裂肺,差点把姥姥的心哭软,继续把她留在乡下呢。所以说,母亲并非对农村人心存芥蒂,她之所以这么告诫我,是源于父亲。说白了,就是我父亲西北老家的那帮人对母亲的伤害太多,如果不是伤得至深,以母亲的为人,还有她知书达理的教师身份,不至于把与农村的联姻看成毒蛇猛兽。

我也领教过父亲老家那些人给我家添的烦乱,可不是一时半会能理得清的,而且越理,乱得越厉害。我当然不愿步母亲的后尘了。为此,我的四年大学生活比上高中时还要紧张,大脑里的弦时刻都紧绷着,就差筑一道墙,把自己圈在里面了。因为能来上我们这个名牌大学的男同学,包括男教师,甚至职工,基本都来自农村,好像城里人都学习不好考不取似的。所以,我得时刻保持高度警惕,提防与他们接触,免得自己不小心被风沙迷了眼,扑入乱树丛中,再日久生情,辜负了母亲。

还好,我没让母亲失望,直到大学快毕业,我还是个没人敢接近的老姑娘。眼看我那些女同学一个个名花有主,唯有我形单影只,孤伶伶的。这下,母亲又急眼了,催我赶紧找男朋友,再拖下去,就是别人挑剩下的,不是歪瓜也是裂枣。找男朋友又不是去集市买菜,什么时候想去都会有你心仪的菜候着。所以对母亲的催促,我也当不得真,一笑而过。

这下,父亲似获准某种资格似的,像推拿按摩的盲人,朝母亲把眼白翻了又翻,算是表达了他的不满,但他没说一句不满的话。

印象中,父亲的话本来就少,到非说不可时,他也只说几个简短的字词,即使心里对母亲有不满情绪,他也只是绷紧脸一个人生闷气,不愿说出来。父亲早就看透了,说了也没用,母亲怎会把他的意见当回事,弄不好还要怀疑他搞什么阴谋诡计呢,倒不如不说,免得生一肚子闲气。

其实,母亲一点都不厉害,穿着打扮也很女性化,是个知识女性的作派,说话做事全在为人妻为人母的条条框框之内。父亲也很像个男人,高高大大的身材,方方正正的脸盘,除过脸蛋上隐隐还有两砣西北特色的“红云”外,配一双浓眉大眼,像个没有打磨过的岩石,棱角分明,有一股粗粝劲,年轻时肯定帅呆酷毙了。要不,母亲怎么会看上他呢。只是,眼下父亲的头发像赶时髦似的,又长又密,一片花白,加上父亲的身材没啥变化,从他的后面看,倒像那种为耍酷而专门把头发挑染成花白的愤青。

相对,母亲有江南人种的遗传基因,个头要小一些,比父亲矮半个头还要多那么一点点。可父亲在母亲面前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,脸上永远是受了委屈的弱者表情,与他的高大身材一点都不相称。说白了,这都是他农村老家的那帮人给闹的。父亲是英雄气短啊!况且,父亲也不是英雄。他只空有一个英雄的体形。起码,在母亲眼里,父亲永远不可能是英雄。

母亲与父亲对上眼那阵,父亲还在部队工作,挺括的一身军装很是衬托他的男人气概,父亲越发显得英气逼人。母亲打心眼里喜欢父亲的阳刚帅气,她根本听不进姥爷姥姥的劝告,什么外表总是飘渺的东西,一旦生活起来,那是可以拿来当饭吃,还是能做衣穿?又说西北人不注重细节,生活粗糙,像脸蛋上的两砣红似的,南北生活习性不同,在一起别扭。还有,西北男人的大男子主义太重,女人结婚了就成了他随手用的工具,想咋着便咋着,你一个大学毕业,就进入中学教书的知识女性,什么样的男人找不着啊!再说了,这个当兵的老家在农村,西北农村那是个什么情况,从电视里早就见识过,穷得叮当响,你们今后的生活一点保障都没有。云云。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是很傻的,姥爷姥姥苦口婆心的话,母亲一概听不进去,她认准了父亲这个人,至于其他,都被她屏蔽掉了。一个心里占满了爱的女人,她怎么可能想到日后生活里的琐琐碎碎?

当然,迷惑于父亲外表的阳刚,只是一个方面,母亲还不至于肤浅到像姥爷说的那样只在意父亲的外表。更重要的,是母亲觉得父亲人品好,言语不多,看上去粗犷,却聪慧,有内涵。这样的男人错过了实在可惜。那时,正赶上母亲单位分旧房,母亲借这个机会,冒着与家人闹翻的危险,毅然与父亲领了结婚证,搬出家,在单位新分的旧房里安下了自己的小家。那时,母亲大学毕业刚工作才半年。

果然,父亲不负她望,是个内秀的人,还充分发挥西北农村人吃苦耐劳的优势,从领上结婚证*一天起,包揽了所有家务活,做饭洗衣,他绝不让母亲插手,一个人干得有声有色。很初,姥爷姥姥还担心母亲和父亲有南北饮食的差异,结果,他们很担心的却成了很不必担心的。父亲刚当兵时因眼神不济,打枪总打不到靶上,剃光头是经常的事,于是新兵连一结束就被分到炊事班做饭。好在父亲是个有心人,没有因此而闹情绪,为弥补打枪脱靶的不足,他立志把饭做好,即使做饭也要做出个名堂。他买来不少做饭炒菜的书籍,刻苦钻研,能把一个普通的菜做出不普通的味道来,且花样翻新,连队的伙食因此备受战友们的称赞。一年后,父亲在部队的厨艺大赛中一举夺冠,被机关抽调去专门给领导做饭。因勤快能干,父亲还立了功,提了干。后来,部队换防到了北京,有次给大学生军训时与母亲相识,直到结婚,一直都很平凡,没有值得可歌可泣的内容。结婚后不久,父亲在新驻地人生地不熟,很快被确定为转业对象,离开了部队,到城建局当了一名内勤。脱离部队后,父亲从此不再值班,也不用早出晚归,闲来无事,便又买了几本食谱研究起来,专心侍候母亲。以父亲的习惯,其实每顿饭一碟小菜(甚至连小菜都可以省了),两个馒头就可以打发掉,但母亲是南方人,南方人在饮食上比北方人矫情得多,每顿饭一盘炒菜是要的,一碗汤也是必需的。父亲尊重母亲的习惯,从不说三道四,就是下个挂面,炒个剩米饭,也要烧几样小菜,打个蛋花青菜汤,不急不躁显得特有耐心。而且,为照顾母亲的口味,父亲总是把菜烧得很清淡,其实他自己口味重,拿个小碟拨出一点菜,再撒点盐或加点醋。母亲虽说从小在江南长大,对吃有那么多讲究,但回到姥姥身边后,姥姥工作忙,对吃一点都不精通,平时的饭菜,再好的料也只会该炖的炖,该烧的烧。母亲享受不到那种精细的饭菜,慢慢地也不再挑剔,姥姥做啥她吃啥。这下好了,嫁个细致能干的男人,除过不会生孩子,没他不会干的,且对她的那份好,连瞎子都能看出来。母亲的幸福就像一朵盛开的花,鲜艳欲滴地绽放在脸上,走到哪儿,那香甜的味道就散发到哪里。

持反对态度的姥爷姥姥眼见为实,这个西北男人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粗粝、强悍,他不但没大男子主义,还平和细腻,懂得心疼人,就默默地接纳了这个农村出身的女婿。于是,姥爷姥姥提出,不能这样悄没声息,就算你们领了证,有了法律允许,可旁人到底不甚清楚,怎么说都有点不明不白偷偷摸摸的意思,邻居们问起来,他们有点理不直气不壮,得办场像样的婚礼。

父亲母亲毫不含糊,满口答应,婚姻是一大高峰,婚礼是这座高峰上耀眼闪亮的明灯,有了这盏灯,就意味着你新的人生有了辉煌的开始。谁不期望自己的婚姻辉煌呢,尤其是像母亲与父亲那样历经阻挠才结合在一起的。可是,在办婚礼的具体问题上,双方家庭出现了重大分歧。结婚是人生大事,理应双方父母都到场。按姥爷的意思,我父亲母亲的单位都在北京,在北京办一场就行了。父亲遵照姥爷的意见,写信叫他父母来北京参加婚礼。我爷爷收到信倒没说什么,与他的一帮儿子商量,没想到,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把信没看完,就气愤地扔到地上,骂我父亲不孝,结婚这么大的事,不征求自己父母的意见,不回自己家办婚礼,却听女方摆布,还要他们去女方家吃酒席,这算什么,入赘上门?还是齐家穷得办不起婚礼?

齐家可是个大户人家。

在这件事上,姥爷姥姥本不做让步的,不在这面办个婚礼,在亲戚邻居那儿说不过去,如果齐家觉得只在北京办一场不像样,那就先在北京办,完后再回西北老家办一次好了。父亲也倾向于这个方案,可爷爷坚决不同意,既然两面都办,那就得先在男方家办,他们可不想叫人说闲话,父亲可以不在老家做人,他们还要做呢,脸皮不能叫自己家人扯下来扔在地上叫人踩。双方为谁先办扯来扯去,把父亲和母亲夹在中间左右不是。那时,母亲已怀了两个多月身孕,眼看着都显怀了,再拖下去就不是办婚礼,而是给孩子办满月了。虽然他们领了证,法律允许,可面子上不好看。很后,还是姥爷有气度,想想为办个婚礼的先后争来争去实在没啥意思,农村的规矩多,他们想先办就叫他们办呗,难不成他们先办了我们就做不成岳父岳母啦?就给姥姥做工作,亲家说的也不无道理,人家是娶妻,你是嫁女,不先在男方家办婚礼也说不过去。女儿都给人家了,还在乎谁先谁后,赶紧打住吧,再不打住拖下去,真得给外孙筹备满月了。

姥姥不如姥爷想得通,她把这场争执看成一场战争,轻易让出战场,姥姥当然不情愿。但在姥爷的软磨之下,姥姥骂了句,便宜了他们。也就同意了。

要是姥姥坚持着不同意,母亲不随父亲回老家先办婚礼,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。

母亲说,她这辈子痛苦的起源,就是从婚礼开始的。这话听着很刺耳,可事实就是如此。

那是个阴寒的初冬,北京还没供暖气呢,可习惯了冬天有暖气的母亲,只得穿上厚实的棉衣、毛裤,挺着近三个月的身孕,臃肿地随父亲去西北那个小山村结婚了。

西北的冬天是粗粝苍茫的,光秃秃的田野,光秃秃的树,还有光秃秃的黄土高坡。幸好那年雪下得早,一场大雪把裸露的田野、高坡,还有贫穷,掩了个严严实实。母亲看到的是一片洁白干净而且安宁的世界,雪后的空气中逶迤着一股清凉甜腻的味道,她深深地吸了口气,那与北京空气绝然不同的纯净气息一下子进入她的肺腔,将她腔子里的浊气冲淡了。母亲的心情还是不错的,下火车坐汽车,下了汽车,还得爬坡上塬,一路走,一路看,满山遍野的雪,像一个极其单纯的世界,毫无城府地包容了母亲。走了十几里山坡路,被雪覆盖的坡路翻起的泥泞在母亲的鞋底沾成厚厚的一砣,母亲拖着这样的重负,居然没一点抱怨,她找着了小时候在江南雨季里和很多小朋友踩着木屐的感觉了,心里竟然涌起一份感动。尽管还未谋面,父亲的小山村已经很温暖地落进母亲的心。

父亲的老家在一个叫西街的地方。到了那儿才知道,西北的一些地名是很奇怪的,西街不但没有街,而且还是个掩映在秃山峁梁之中的小村庄,连条像样的大路都没有,相当偏僻。

父亲老家是黄墙黑瓦的土房屋,被大雪覆盖着,像一幅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油画。母亲还没来得及赞叹,就看到家门口一字排开长相酷似父亲的五个红脸蛋男人,他们全用陌生的目光望着她。这下,母亲慌了神。不慌神才怪呢,五个男人十只眼睛盯着一个瘦弱的女人,而那些目光里,并非全是温和与接纳,再有定力的女人也会受不了的,何况母亲。

站在中间那个白发白须者肯定是爷爷了,他的四个儿子像四大金刚,一边站两个,爷爷像座山雕似的被他们拥在中间,威风凛凛,气宇轩昂。母亲*一次见到这么庞大的阵势,非常惊奇,不知该说些什么,望望这个,又望望那个。很后,她把目光定在父亲的脸上。

父亲当然明白母亲的眼神,他上前介绍了自己的父亲,突然间结巴起来,在几个男人的眼神里,声音越来越小,说到后面几乎没音了。

爷爷对三儿子显然不满,一把拨开他,对我母亲说,老三家的,这四个全是我的儿子。我共有五个儿子!

母亲的脑子嗡地一声,像飞进一群蜜蜂,一下子全乱了。她侧头望着父亲。父亲似乎对地上的雪有了浓厚兴趣,眼神在雪地上飞来跑去,好像上面有只兔子,正扯动着他的目光呢。

父亲与母亲刚认识时,有次问到老家情况,父亲告诉母亲,他家就弟兄两个,他是老小。后来,父亲像无意却又像有意地对母亲说过,他兄弟三个,他依然是老小。母亲当时没往心里去,不管是两个,还是三个,又不要她养活,关她什么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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