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叫青苔的女子,可姓林。可姓李,生于唐末或明初,长于洛阳或苏杭。青苔是个有才情的女子,她晨起理妆、纱窗临帖、昼长读画、午后浇花、巡檐觅句、桌几观棋、月下抚琴、灯前问字、寒夜览卷、焙茗烹茶。青苔爱筝成痴,常常是一个人,一架古筝,足以消磨良辰美景。尽管无人能解,可她说悠悠自赏,何必觅知音?
青苔这个女子,在江南水乡的温软日子里长大。曾和李渔、陈继儒诗文互答,或是和薛涛、鱼玄机有过雪夜的一次小酌。你也曾和青苔并肩而立,看过了二十四番花信。如今回想起来,故事似乎只发生在笔墨有无之间,清晰而模糊……
一月,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仅此一句,便可泪流满面。三步之远,如隔沧海。一水相望,望尘莫及。蒹葭本是伶仃之物,随风而荡,若飘若止,若有若亡。你在一片蒹葭中吹响陶埙,古雅质朴之音一醉千年。青苔说自从女娲造人,泥土情结便化身为埙扎根于心灵深处,自七千年前凌风越水翩然而至。
二月,试问卷帘人,却道海棠依旧。青苔说很恨海棠无香,你说,若如此较真,世上岂有圆满之事?花未全开月半圆,如此甚好。只恐夜深花睡去,故烧高烛照红妆。夜阑人静时,你和青苔就这样守着一树海棠花的开落,在繁花面前如此宁静,如此苍凉。
三月,小楼一夜听春雨,深巷明朝卖杏花。风吹着杏花,杏花一瓣瓣地,一瓣瓣地,在飘,在飘啊,飘到衣袖上,飘到水面上。你一定记得,水湄有座石桥,石桥下缓缓摇过乌篷船,船头有棹,棹头回荡着歌,歌声里飘着一把油纸伞,青苔撑着油纸伞走过石桥,你乘着杏花顺水漂来。美人如诗,草木如织。每一朵杏花里都藏着一个江南,那小桥、流水、粉墙、黛瓦、都如苏绣的韵脚一般温婉精致。
四月,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你说青苔就像极了《诗经》那个桃花一样的女子。你带青苔去看山上胭脂色的桃花,傍晚山寺的屋檐下有好听的罄声,等罄声落了,你清越的笛声便响起了。那笛声里一定是飘着轻风,不然,那家家临水的楼窗,怎么都被吹开了呢?世有桃花,名动天下。桃花桃叶乱纷纷,花绽新红叶凝碧。那个女子埋葬了桃花,还有一个默默老去的秘密。你回到自己的世界黯然老去,你永远记得青苔曾倚着桃花树微笑,人面桃花相映红。只是后来,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。
五月,似为诗家少知己,谁遣栀子入梦来?栀子在月夜盛开,披一身蘸满柔情与诗意的月光,如此寂寞,如此安详。你说栀子花沾了月的灵气,是花中的禅客。青苔却说栀子只是个小家碧玉,在小轩窗里点染着晚妆。
六月,若耶溪旁采莲女,笑隔荷花共人语。六月二十四日是荷花的生日,青苔乘着莲船去南塘采莲。青苔喜欢看你画荷时的样子,你说,荷花难画之处不是花,而是茎,因为一笔下去不得回头,重描已失神韵。你将一幅荷赠予青苔,画中,一笔疏淡荡开千层浓艳。菡萏香销,碧波风起,嫣然摇动无数水佩风裳。露珠溅湿罗裙,冷香飞上诗句。
七月,不见合欢花,空倚相思树。青苔给合欢取名为苦情花,她说合欢树叶,昼开夜合,相亲相爱,花不老,叶不落,一生同心,世世合欢。以前,合欢只不过是合欢。自从青苔说了这话,在你眼中,合欢便开始印证离合悲欢的无常。
八月,幸得桂子月中落,好领人间*一香。八月即桂月。你说桂花开了,总引起清绝的回忆。青苔收集了花蕊为你做了藕粉桂花糕。青苔站在树下赏桂花,一枝淡贮书窗下,人与花心各自香。
九月,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如果生在宋朝,就能赶上开封那一年一度的菊花盛会。九月九日那天,你们登高插茱萸,饮菊花酒,直到帘卷西风凉,暗香盈满袖。酒席散时,青苔殷切的叮咛你,待到重阳日,还来就菊花。
十月,木末芙蓉花,山中发红萼。涧户寂无人,纷纷开且落。青苔用浣花溪的水和木芙蓉的花瓣制成彩笺,你提笔写下:茶熟气清,有客到门。可喜鸟啼。花落无人,亦自悠然。你说除了那个叫黛玉的女子,没人能配得上这风露清愁的芙蓉。青苔笑着问,那我呢?你说青苔就是青苔,不要任何花草来形容。
十一月,胭脂染就隐幽者,满城微雨湿山茶。青苔在山茶花开得鲜明的古井旁架竹子晾晒你的青布衣裳,染了一身山茶花香。古井照映着幽远深沉的岁月,和那些偎红倚翠浓辞艳赋的朝代。细雨湿流光,魂梦任悠扬。你终于无缘于那桥边的红药,江畔的明月。无缘了吹箫的玉人,和她那丁香般的惆怅。
十二月,年年雪里,常插梅花醉。梅花是二十四番花信之首,雪满山中高士卧,月明林下美人来。雪似梅花,梅花似雪,似和不似都是奇绝。青苔说起梅妃江采苹,这个爱梅成痴的女子,可惜错生在了偏爱牡丹的唐代。青苔托信使给你寄去一枝梅花,她说江南无所有,只有这一枝梅花。
青苔她各采摘了十二两一月的蒹葭、二月的海棠、三月的杏花、四月的桃花、五月的栀子、六月的荷花、七月的合欢、八月的桂花、九月的菊花、十月的芙蓉、十一月的山茶、十二月的梅花,加上雨水、露水、薄霜、白雪,调制成药丸。盛在旧瓷坛内,埋在梨花根底下。若是孤独袭来,便取出一丸聊慰相思。
你在唐诗宋词泛黄的字里行间邂逅了青苔,你便把她认作为异代知己,她是你书中的红颜。你总为这个诗中的女子怅然若失,因为,你与她相隔的不是一江秋水,不是三秋桂子,不是十里荷花。而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。
那个女子,青苔。
那个还在等你的女子,是青苔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