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超,这几天很累吧?”
“蒽,每天都泡在田里。”
“没办法,你妈就是勤快。你帮忙做点,反正你以后在家的日子也不多了”
“蒽。其实还好,就是太久没做事了,适应不过来。”
“你今年还来广州吗?”
“应该不会,想在家里辅导赟,他要升初三了。”
“哦。听说你去了青海,玩得开心吗?”
“蒽,呵呵,回来给你看照片,还有好多好多要跟你说。”
“……”
“说不定我哪天想你了就来看你了,呵呵,所以随时做好迎接我的准备哦。”
“哈哈,那是必须的。”
直到现在,我还是想不通,这,怎么成了我们之间很后的对话。
爸爸收工回来,很严肃的对我说:“马上帮我收拾东西,我要立马去广州,你文舅出事了。”“怎么了?”我的表情严峻起来。“从楼上摔下来了。”虽然爸爸很严肃,我还是没法解读到其中的严肃性。我以为你是从住的楼上摔下了,这家伙怎么这么闹呢,这下子又要在医院住几个月了。我想象着,你和谁说话,手舞足蹈的表情。我没有想到,这一摔,竟是,诀别。
我是从姨父那得到噩耗的。夜,很深,很暗。门前的空地上,我慢慢蹲下来,把自己掩埋,就这样,与世界隔离。几分钟后,回到家里,继续我的生活,我必须不露痕迹,妈妈与外婆都得瞒着,在你们回来之前,这伤痛,我要独自承担。 终于可以上床睡觉了。蒙上被子,眼泪肆意留下来,无声无息,是我的很悲恸。脑海里反复盘旋:人没了。怎么会呢,一定是姨父搞错了,不,我没听清楚,一定是我没听清楚,姨父忙什么呢,怎么就那么匆匆地挂了我的电话呢。再打个电话过去?太晚了,这个时候不适合出去打电话。可是,你哭什么?一定不是这样的,那么,你哭什么?!
27号晚到8月3号中午,信息全封锁,只有我一个人知道。下田,家务,玩闹,生活的轨迹没有任何改变。三号晚上,陪着外婆,一夜未眠,说着我自己也听不懂的所谓的宽心的话,白发人送黑发人,这悲痛,何人能解?何人忍解?幼年丧父,中年丧夫,老年丧子。风烛残年的孤老,我的心,麻木着,你,如此不孝!外婆因了你,成了很悲戚的人!四号早上,你的骨灰回家了。我作为很大的小辈,跟着礼仪去接。我以为,我不会再有眼泪,那一夜的恸哭把我的眼泪流干了,这几日置身于伤痛之外,我已经麻木了。看到那个小小的骨灰盒,我还是忍不住,哭出声来。这个小小的骨灰盒,怎么能容下你!虽然你瘦小,可是,这小小骨灰盒,怎么能框住你,你是那么爱动爱闹!你不要闹了好不好,这,一点都不好玩!我会恨你!
是的,我会恨你!外公去世,你没有在家为他送终,如今,你竟撂下责任,外婆日后百年,你也不能堂前尽孝!我恨你,表弟尚未自立,你留下他孤儿寡母,以后他们的日子怎么过!你不慈无爱!我恨你,我妈妈与阿姨,娘家人本单薄,你素与他们亲近,如今,你撂下兄长之责,往后,她们有什么事情,谁为她们出头?你兄弟姊妹四个,外公外婆平素很疼你,他们三个为了你,受了多少委屈,你却不知恩图报!你凭什么,让老的少的,一家人为你流尽眼泪!
你只有表弟一个人,表弟之外,你很疼我,你说,以后,我们要像父女般往来。我恨你,谁让你对我那么好的,二十一年了,你把你的好,深深地刻在我身上,却不给我机会偿还,你难道不知道,我为人向来严谨,不负人吗?如果没有下辈子,如果下辈子遇不到,我不是要生生世世欠你?你怎么可以这样!说好了,你老了病了残了,我要陪在你身边,像女儿般尽孝,不许做外甥狗。说好了,你要看我结婚生子,让我的孩子骑在你的脖子上。你说的,原来都是骗我的,你是我见过的,很大的骗子,我恨你!你要走,你就不留痕迹好了,为什么,全部都是你的影子,为什么,把伤痛植入我的心底?
很后一面,你嘱咐我洗的衣服,还挂在衣柜里,再没有你来取走。青海之旅,要对你说的话,还闷在心里,再没有你来倾听。没有了你,谁以后会温柔地唤我:超。没有你,谁以后央着我管表弟。没有你,谁以后涎着脸对我说:你是老大嘛!当我已经习惯每次你回来都首先打电话让我去接你;当我已经习惯挽着你的手臂走在街头巷尾;当我已经习惯总是对我耍赖毫无辈分的一个舅舅;当我已经习惯大小事都和我商量的你;当我已经习惯有另一个爱我的父亲。这些,我都必须一点一点丢弃,你知道,这对我,有多么的艰难吗?!
*一次懂丧葬之礼,竟然是在你的葬礼上!对不起,我还是不能原谅你。
你才四十六岁,属于早殁,你是没资格入祠堂的,只在田里为你搭了一个简易的灵堂。认识的,不认识的,老的少的,都聚到这里为你办丧事。真实的,逢场作戏的,我看见太多的眼泪。真诚的,违心的,我听见所有的人诉说你的好。猜疑的,惋惜的,他们说着你的死因,你平素爱闹,死,你也把它演成了一幕闹剧。你竟是从芒果树上摔下来致死,只有家人知道,滔对芒果过敏,爱子如命的你,也是轻易不吃芒果的。我没有你所期待的那样稳妥,总是不分时宜的嚎啕大哭,难以自控,在庄重的时刻引人侧目,只是因为突然想到你好的片段。我向来信奉对长辈们要生前尽孝,死后一概不管。但是,你的葬礼上,所有的礼仪,我丝毫不敢有所怠误,依礼生的很高要求做,以我虔诚的姿态。突然变得很迷信,怕你走得不安宁,怕你在那边过得不好。
那一夜,我为你守灵堂,突然停电。大舅和爸爸一直在捣鼓发电机,虽然它的声响足以使所有人都睡不着,但他们怕我怕。我静静地对他们说:我不怕,你们睡吧,就让它黑着吧。族中辈分多大于你,你的灵堂他们不能来,他们说,你是死于意外,大凶。你的灵堂里只有滔、我和赟。滔这么些日子,心力憔悴,早已不堪重负,两条凳子一架就睡着了。赟尚年幼,能陪着守灵堂已是他的很懂事,也早早地在我身边睡下。漆黑的夜,你的灵堂里,我一个人盯着你的棺木,你的照片前,油灯里微小爱的光摇曳着。我的心,极为平静,没有一丝恐惧,我甚至,祈祷着,你能现身,让我见一面,是人是鬼我都不怕,我只要,见你一面。可是,没有,两夜,都是宁静的有限,没有他们所说的凶险。凝视着你的照片,你的眼神没有给我回应。你走得很彻底,很决绝,时至今日,我甚至都没梦到过你。你永远也不会知道,我,有多么难受。
你出殡的日子,地仙选在阴历七月初七。披麻戴孝,送你上山。看着你的棺木,缓缓放入那个两尺见方的地方,我的心,是无以言说的痛,我知道,一切,都结束了。离开的时候,我回过头,轻轻地对你说:舅舅,别了。是的,别了,我从来不拜祭,你,不会成为我的例外。
走吧,去你的世界。记住,下一次,好好活着,做一个谨慎的人!去吧,既然选择离开,就走得轻松一点,不要有太多的牵挂。你信赖的乖巧懂事的老大,会帮你把一切担好。我会好好地活着,继续看你不再看到的世界,享你不曾享过的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