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拾破烂的祖父

来源: 多读文学网 时间:2021-07-08

拾破烂的祖父

祖父离开我们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。

但不知为何,这些年我觉得他还一直存在我的生命中。他活着的时候,我对他误解太深。总以为他是全天底下那个很没有亲情的人。事过多年,现在回想起来,真是有些追悔莫及。

提及祖父,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那个满村拾破烂的人。他这一生,低头活了一辈子。这一辈子,都没在人前抬过一次头。

打我记事以来,祖父就是这样。一副衣裳不整,邋里邋遢的模样。终年四季,他都是身穿一身沾满油污的衣服。整日游走于村里的黑煤路上拾破烂。村里的人,碰到脏兮兮的祖父,总免不了在背地里指指点点,品头论足。很显然,都是一脸瞧不起的样子。当然,起初是这样的。到后来彼此都混熟后,就变得更多的是嘘寒问暖了。这对于从岢岚县穷山沟里跑来的一户外来户来说,能够在陌生的村里安身立命,不受排挤,实为不易。但即便能和村里人成为这样,祖父还是轻易不去人群中多作停留。他总是低着头从人群中悄悄走过。拾破烂途中,如若遇到有熟人向他打招呼,他也是低头回应一声,便匆匆离去。我常常记得祖父的形象,他身背一个柳条编织成的箩筐,手持一张圆头铁锹,在堆满破烂的犄角旮旯间翻来倒去。无论寒暑往来,他总是早出晚归,拾满一箩筐时才回趟家。

村子不大,但因煤矿而存在。一条东坡河,将村子一分为二。河岸两旁,挤满了低矮的大大小小的窑洞。一条东坡河,穿流而过。通向县城的道路,只有一条。这条路既是拉煤车专用,又是人走的必经之路。这条路上,祖父的身影很多。他就是在这条路上拾破烂的。

当然了,这都是后话了。祖父很早并不是依靠拾破烂养家糊口的。东坡村东风铁厂大炼钢铁的那些年,他是在铁厂里作一个下夜的人。可不久之后,铁厂就倒闭了。

祖父膝下五子三女,其间还夭折了一个。三个女孩纷纷早嫁外地,留下五个儿子成家的重担就落在了祖父一个人的身上。从外地乔迁至此,祖父在铁厂失去工作后不得不选择拾破烂。初来乍到,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更好的营生可做。那个年代生活还很艰难,大多数的家庭还是以种地为生。条件稍微好点的在煤矿上做个工。即便生存的土地上落满了黑压压的煤灰,但我们还是很热爱这块土地。黝黑的煤炭不但能够给我们带来温暖,而且还能够给我们带来温饱。正·是这条洒满黑煤的黑沟沟,才让我们安然成长起来。通过祖父的努力,他的几个儿子陆陆续续的相继成家立业。而祖父自己,仍然还在这条黑煤路上拾破烂。

那年月的光景真是过得烂包,吃不饱,穿不上。普通庄户人家一年下来,仅能够维持生计。这多亏了,煤炭黄金的那些年,否则我能不能来到这世上还是未知。也正是缘于这些瞧不起眼煤炭,祖父才有地方拾破烂。

但在我的记忆里,祖父却是另外的一种人。他留给我的印象并不深刻,很浅。我很好记得是他满村拾破烂和嗓门大这两件事,别的我还真没有太多的印象。我一度觉得祖父是个心很硬的人,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小时候我去跟他要吃的都被他骂过的情景。他骂我的时候,母亲只能干巴巴地站在院子里目睹着。那时候,祖父和父亲还没有分开家。两家拥挤在两眼狭窄的窑洞里。有好几次,我看见母亲眼里蓄满了泪珠。但母亲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事和祖父有过争吵。这样的事经过几番之后,我就再没靠近过他。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,就连我叔伯家的堂兄堂弟也遭一样的待遇。在我们的心里,祖父就是一个不亲我们的人。我们于他之间,似乎是毫无亲情可言。有得只是相顾冷漠后的无言。有时候,放学碰到他在路上拾破烂也是不闻不问,他只顾拾他的破烂,从来都不过问我们的事。那时候,我在想仿佛只有破烂与他才有亲情。

春去秋来,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持续了很多年,我从村里的东坡中学转去县城上了高中时,我们依然保留着这种不亲不近的关系。母亲在县城跟着我陪读,每年秋收到来之际,回到村里就算再忙,祖父从来都不叫喊着过去吃顿热乎乎的饭。相反周围一圪塄上的邻里之间常常是管母亲的饭吃。祖父这般,父亲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时间久了,难免害怕母亲有些想法。当然了,母亲还是把心中的不快压在了心里。她心里明白父亲也无计可施。毕竟祖父在他们的身上付出了太多。尽管博得了母亲的谅解,但祖父这种为人处事,还是得罪了不少人。村里的人,有人替母亲打抱不平。无不是看在眼里,火在心里。当然了,除了母亲之外,很难受的是他的另外几个儿媳。生活上,无论大小事,他都无一帮忙。没办法,只能亲力亲为。这几家,相比之下母亲算是好的,父亲任劳任怨没少在家庭上付出。很可怜的是四叔,他家八个孩子祖父一生从未帮衬过。他宁愿去拾破烂,也不愿去抱抱他的孙子孙女。

我是没有让他抱过,一次也没有。也许这很让人难以置信,然而事实的确是如此。成长以来,我得到过外祖父的疼爱,但就是没有得到过祖父的疼爱。他的眼里,我们如同外人一样,是不值得他疼爱的。他也从来没有拿出疼爱我们的方式,相反只是那大喊大叫的声音。我的祖父,与我血脉相连,血浓于水的亲人。这么深的记忆里,我却始终找不到一点关于他的让我感恩的记忆。我想他活该这一辈子都让人瞧不起的。他始终活在亲人的怨恨和唾骂之中。我想,亲人如此,况乎外人。

自始至终我都不明白祖父,为何是这样的人。他真的能六亲不认,大义灭亲?我想他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,又或许有什么说不出的苦衷。总而言之,这是我对他很好的谅解。尽管他对我们冷漠无情,但我不能对他怨恨不已。在我的身上,我流淌着和他相同的血液,要不是他当年满村架梁拾破烂,养活了父亲。此时此刻,哪会有我的存在。

退而求其次,祖父也是个可怜的人。他这一生也没有活在充满亲情的世界里,他也没有感受到亲情的温暖。在他撒手离去的那刻,我们似乎都没有一丝的悲泣。殊不知,他是带着疼痛走的。就算是病入膏肓,疼痛难当之际,他都没有舍得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拿来看病。他在走之前,才把些许年来拾破烂的每一分钱都按份颤抖着双手交给了我们。那一刻,我们才泪如雨下,不禁嚎啕大哭起来。阻隔亲情多年的那堵高墙,瞬间轰然倒塌。原来,祖父并不是我们心中所想的那样的人,他是深爱着我们的。只不过他是换作了另外一种方式来疼爱着我们。

祖父出殡的那天,细雨绵绵。我跪在灵棚前声泪俱下。此时此刻,尽管我再怎么无止尽的在他的棺材前磕头,却也换不回祖父的生命。过完头七以后,祖母把我拉在炕棱上和我说:“祖父这一生很愧对的就是我,很让他欣慰的也是我。我能理解他的意思,我想这肯定是因为我走出了那条令他抬不起头的黑沟沟。”

如今,先前的东坡煤矿早已停止了它的生命。换之而来的是处新生命的矿井。在黄土沟壑之间,还有许许多多的煤矿人在深井之下为生活而奔波劳碌。村里旧貌换新颜,祖父曾经拾破烂的那条黑煤路现在安上了路灯。走在熟悉的路上,似乎依然能够看到冷风中瑟瑟发抖的祖父在冒寒归家。有谁可知,那竟是段疼痛的记忆。年底前待我归去后,正值风雪落满山。我站在空寂的院子里,再次瞭望着夜色深处的山峦。朔月当空,我看见祖父静静地躺在月亮之下的土地里。只可惜,井凹壕的那孔窑洞,再也看不见了一星半点的灯火。村里人走上了致富路,家家户户的光景过的好了起来,宽敞明亮的黑煤路上再也看不见拾破烂的人。

静立窗前,东坡湾的灯火映入眼帘。高高的阳塔湾,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。傍暮时分,几个孩童扯破喉咙在祖父拾破烂的那条路上追逐奔跑。划过群山的夕阳,贴着祖父长眠的那块土地缓缓而落。

祖父走了,或许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还在拾破烂。他尽管生前没有在人前抬起过头,也没有被人瞧得起。但他拾破烂的事,却留在了我们的心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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