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 秋天
窗外,崖畔上长了几十年的老酸枣丛又绿了,如同墨绿绸缎编织的发带,勒在一排窑洞那长满皱纹的额头上。放眼望去,漫山遍野或浓或淡的色块,在阳光下涂抹,堆砌,晕染,在风中跳跃,奔跑,一幅幅粗犷豪放的高原暮春图,原汁原味地呈现在我的眼前。
“莉莉姐,你爱春天还是秋天?”
“我爱春天。丫丫,你呢?”
“我喜欢秋天,秋天是丰收的季节……”
三十多年前的一对小姐妹的对话,蓦然在耳畔响起。
那时,我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年,读初二,黑瘦干巴的身体开始拔节,每周带的干粮总是不够吃,肚里缺油水,瞄着街道卖的瓜果梨桃、饸饹凉面,都暗暗使劲咽唾沫。三姨的女儿莉莉大我四岁,因为新建的冶峪中学教学抓得紧,她从润镇中学转到了县里读书,她那时上初二。
每个周末的下午,莉莉姐提着一布袋馍,走七八里,翻过石火沟,来家叫我一起去上学。
我匆匆忙忙提着绿色塑料网眼的提兜,装了馍和菜瓶,跟她一起走在去往学校的柏油路上。
我穿着母亲做的新布鞋,硬邦邦的鞋底在柏油路上“哐哐”作响。莉莉姐穿着买来的塑料底布鞋,蓝面襻带,半高跟“噔噔”地敲打路面。
路旁的杨树开始发芽,春阳给绛红色的嫩叶涂上了油亮的光泽。低处的细枝刚吐嘴,我想掰一根拧枝“鸣”,吹出“呜呜”的声音,嘴里满是杨树汁液淡淡的苦涩。可是手占着,只得作罢。蜜蜂在路旁大片的油菜花地里嗡嗡嘤嘤地飞着,空气里到处是油菜花的味道,可是一点也不像书里面描写的甜蜜。麦苗乌绿,星星点点的紫色荠菜花,淡黄色的米蒿蒿花分外刺眼,农人的疏忽让它们得意洋洋地绽放。
“莉莉姐,你爱春天还是秋天?”
“我爱春天。”
丽丽姐侧过脸,粉白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绒毛。她的头发偏黄,剪成流行的“北京头”,额前刘海齐整,脑后头发齐刷刷地挨在雪白的脖颈上。奶奶常说“黄毛坐金殿,黑毛垫猪圈”,她长大了一定是个有福气的人。我猪鬃一样的黑毛被剪成假小子,满头乱奓。姐姐的头发细而少,我的头发粗而多。“灵人一根葱,笨人一把鬃”,可我念书不笨。
“春天有什么好?春天没啥好吃的,万紫千红的美景我们咱们看不到,又不能当饭吃。”我撅着嘴巴说。姐姐笑了,微微近视的眼睛一眯,她长得真好看。她说,我爱春天,春天人们播种耕耘,植物开花,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。只有在春季辛勤劳作,秋天才会有沉甸甸的收获……
我将馍兜从左手换到右手,不以为然地说:“我更喜欢秋天。那时候天气凉爽,咱们身旁的杨树叶子落了,扫回家,烧炕,喂羊。对了,还可以烙锅盔,锅盔的焦花和树叶一样黄,吃起来满口香。咱的菜瓶就可以有青辣子,白萝卜,洋芋菜,不像现在只有这蔫巴巴的腌蒜苔。地里的嫩玉米棒子可以煮着吃,洋芋烧着吃……”
我滔滔不绝地讲着,姐姐笑弯了腰。她说你个小馋猫,原来光想着吃啊,春天不播种,秋天吃什么啊……
两个懵懂的少女,春风十里上学路,不知不觉到头了。
一年后,莉莉姐初中毕业,和大多数农村少女一样,放弃了读高中,几年后嫁到了相隔二里的邻村。
两年后,十五岁懵懵懂懂的我考取中等师范,三年后回乡当了乡村小学老师,几年后结婚生子。
我和莉莉姐见面的次数有限,三姨家办喜事了,老舅们去世了,老表的孩子结婚了,人多口杂,寒暄几句,每次见面,她都用羡慕的口气对我说:“丫丫,你真好,把书念成了,生活好的。”我不敢接姐姐的话头,她过得不易,对比就是伤害。其实生活并没有眷顾过谁,各人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。
去年初夏参加朋友母亲的葬礼,正好遇见了莉莉姐。她说姐夫在家,替她看一会她那个每时每刻不能离人的老二。那个白胖胖的小子从出生40天起患上羊癫疯,为治疗他的病,两口子走遍了西安城里的各大医院,问遍了家乡的神婆巫汉,吃遍了单方偏方,花完了多年来莳弄果树攒下的钱,姐夫开挖掘机挣来的钱,现在儿子20岁了,越来越胖,瘫在炕上,频繁抽搐……
“丫丫,我罪咋这么大呢?浩浩(她的大儿子)29岁了,没媳妇。媒人介绍一个,必须在咸阳买房子。老二是这样,把我捆在家里,挣不了一分钱。”
我看着莉莉姐,才50岁的人,头发几乎白光了,一根皮筋凌乱地扎着。她的门牙竟然掉了,一张嘴说话,不停地漏气,戴着一副边框磨得失去颜色的眼镜,密密的皱纹挤满眼角。秋天,这么早地来到了她身上。
“姐姐,照看到那天是那天,娃的罪没满呢,咱的累还没受够呢。老天爷给咱了,我们只能忍耐。”我安慰的话,苍白轻飘的如春风里的柳絮。
姐姐叹了口气:“不是姐心硬,老天咋不收生呢……”我愕然,随即沉默,这样的话,出自一个母亲,不意外,每一个白天和黑夜,她都是熬过来的,熬到了发白齿落。
我鼻子一酸,耳畔又响起了那稚嫩的对话。
“莉莉姐,你爱春天还是秋天?”
“我爱春天。丫丫,你呢?”莉莉姐那张满是细细绒毛的粉红脸蛋,冲我嫣然一笑。
我们的青春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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